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市口的三轮车夫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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发表于 2012-4-6 17:04:40 | 只看该作者 回帖奖励 |倒序浏览 |阅读模式
成都牛市口口子上有家大茶铺,别小瞧它破破烂烂灰尘扑扑的样子,还是清末民初的老字号呢。茶铺门口搭了片大棚,摆上小桌和清一色的竹椅子,容纳两三百人没得问题。
大茶铺天不大亮就坐满了三轮车车夫,因为家住东门一带蹬三轮车的车夫每天都得聚在街口茶馆来等生意,一年四季春夏秋冬从早到晚生意都好毬得很。车夫大部份都中年以上,一个二个都胡子拉碴的,脸皮经日晒雨淋黑中透红,有点像腊肉皮,身上穿着三轮车管理处统一发放的编了号的蓝色马甲背心,为避免裤脚被车链子挂住缠住,用各色布条绑得归归一一的,这利索的装扮便显出下苦力的味道了,看惯了倒有几分亲切滋味。车子呢,少说也有七八十辆,新的旧的半新不旧的在茶馆门前挨街的空地上排列有序摆满一坝,看上去很有点架势。
牛市口是成都东门内外的交通要道和商业集散地,大菜市上人来人往密密麻麻,人头攒动,摩肩接踵,挤得水泄不通,像个乱了阵局的大蚂蚁包,+每天南来北去的人真是不少,所以天不大亮车夫们便聚到茶馆里等生意来了,顺便泡碗热茶啃几个烧饼权当早饭,不然天大亮后就得空着肚皮拉客,蹬不动足踏板儿。真是道有道义行有行规,挨着谁就谁的生意,一点不会乱,绝没有人抢轮子。客人来了,喊声:“不走嗦?” “咋不走,不走家里吃啥子啊?”排在前列的车夫便把茶碗盖翻转来盖好,再揉个纸圪塔在上头,表示拉了客人回来接着再喝。没得生意时,车夫们为了消遣,便东说南山西说海的讲些自己的经历或听来的龙门阵聊以取乐,于是茶馆里便有了哗哗的笑声、便有了些许思考、也有了五花八门的人生借鉴。不然茶馆里便东倒西歪着疲倦的身影,大白天也四处鼾声如雷。
爱摆龙门阵的人其实就那十多个见多识广的岁数老一点的车夫。其中顶能摆的只有一个,都叫他秦胡子。秦胡子五十出头,人高瘦,鼓眼睛,鼻头大,满脸络腮胡黢鸡巴黑,几天不刮硬得象棕刷子。秦胡子性子耿直,爱憎分明,且有点仗义疏财的古风,经常拉几个当天没做生意的车夫去小馆里喝苕干酒、甘蔗酒(那年月这等劣质酒也凭票供应),喝醉了就爱说:“钱嘛,拿来毬用没得?生不带来死不带去,吃在肚里头最牢实。”秦胡子是解放前由金堂流浪来成都的孤儿,不晓得吃过好多苦?但他最爱讲的还是他五八九年在夏马口煤矿当挖煤工的経历,说他有次被埋在塌了方的煤洞里,一埋六天六夜,“想活着被救出去,我们就吃煤,煤哟!沙唧唧、软巴巴的,屙了十来天的黑屎,吐出的口水也黢鸡巴黑------”说着说着鼓眼睛就慢慢红了。大家便赶紧安慰他:“又讲!都听馊毬喽。”
秦胡子挨巴四十岁才娶了个泸州女子,两儿一女,狗儿猪儿和兰妹儿,日子过得紧巴巴的,但同他老婆的感情很好,从来没有恶煞煞吼过老婆一声,就是每天都离不开酒。每次回家前,秦胡子都买有烧腊放在后备箱里,不是卤成金黄色的猪蹄猪膀,就是一嗅就会流口水的夫妻废片。车刚停拢街边,他老婆便吩咐:“狗儿,去看今天你老汉买的啥子?又吩咐猪儿:猪儿,快跟你老汉打洗脸水。”自己也赶忙揭开塞蜂窝煤的盖子架锅炒菜。吃晚饭常常捱到七八点钟,虽然屋里只点了盏十五瓦灯泡,却流溢着穷人家的温馨。秦胡子每晚回家在饭桌上尽摆的是出车遇见些啥雇客的亊,他老婆一边欣赏着丈夫话语中的生趣,一边默记着丈夫吃了几杯酒。要是估计吃上了七八两,就要故意马起脸说:“算了嘛!算了嘛!”且伸手没收酒瓶。秦胡子晓得老婆是假装凶的,就咧开嘴露出满口瓷白牙齿笑:“老子懂得起,酒吃多了要伤胃。”样子却无限慈详,像父亲瞧女儿样瞧着小自己十六七岁的老婆,瞧着瞧着,眼睛就眩了,便一把抱起幺女兰妹儿,半哼半唱:“狗儿叫,猪儿嘈,我们兰妹又来了。”------
总之,秦胡子在家里家外都颇受爱戴。在牛市口大茶铺也是一样,要是秦胡子出车去了好久都不见回来,车夫们就会问:“秦胡子喃、秦胡子喃?”真是一天都离毬他不得。
秦胡子摆龙门阵不慌不忙口齿清晰,有声有色,专拣出车遇到客人的事讲:“老子在北门车站拉了两个老陕。一看龟儿俩的样子,就晓得是来成都贩卖粮票、打火石的生意人。你们想一下,两个老陕坐一车有多重?狗日的,一个一米七八,像座塔。一个矮子,肥实得像他妈个石碾滚。每人还杠两大麻袋货,加一起少说也有六七百斤,还非要省钱座一辆车-----”
“你就整他龟儿的汪儿(让其上当)噻!”车夫们异口同声。
“是得整这些攒钱棍噻!我问,‘去哪里嘛?’‘去八里庄。’他俩还摸出张图纸来看。我说‘看个毬!不消看得,数着街边的电杆走错不了。一根电杆五十米距离,全国统一规定。走一根电杆收你五毛,拉一米才一分钱,该没亏你们嘛?’‘行哩行哩!’老子就蹬着车转了妈的一大圈。过一根电杆,我就回头喊声‘老陕,又一个桩桩。新乡无痛人流老陕,又一个桩桩。’俩个龟儿还真拿出纸上画正字,大声说,‘记下喀记下喀!’老子心头好笑,到了八里庄数纸上的正字,一共两百多个电杆。俩老陕一看就懜了,摆开架式跟老子砍价,‘你们四川人是猴子喀,懵人!’我说‘你们是老陕,谁蒙谁?我们四川人叫川(穿)老陕。我晓得老陕们的大麻袋装的啥子货,你们还不老实点规规矩矩付车费,等会戴红袖笼的治安员来查,不关我的事哈。’他俩才皈依伏法开钱。这不-----”秦胡子掏出零零散散一大把钱,往茶桌上一拍,“一百多块哦!走!中午哥子办招待。要吃啥子,尽管点!”
六二、三年,一百多块可是笔天文数字哈。
别以为车夫们都是见钱眼开的下三烂、混子哈!他们爱钱不假,但得看人。遇上那种肥得流油的腻毛猪(吝啬鬼),个个都不会手软,“见猪不宰三分罪”是车夫们的共识。要是遇见那些穷得揭不开锅,又是需要抢救的病人请车,他们个个都不会讲价,不管走多远,只说声“大爷,或大妈,坐稳喽。”翻身上车就走,到了地点还要扶人下车,帮着挂号;那情景,仿佛坐车的人是自己的亲人。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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