连绵的根

妖妖零

唐朝的时候，有个路由器密码短命的李贺摇头晃脑地路由器密码破解器说，遥望齐州九点烟，[url=http://qingdao.liebiao.com/jiadianweixiu/17962342.html]tp路由器密码破解[/url泰山千佛山沂蒙山等等属于齐鲁的大山小山一股脑地划在了河南。河北面是一马平川，麦浪粟海；河南却多穷山恶水，多产瓜果桃仁。瓜是地瓜，果是山楂核桃。桃仁是方言，代指桃梨酸杏之类的传统水果一族。
??九点烟，春烧荒秋后烧高杆作物，就是那烟？这且不管。但青州却是古九州之一。那是治水的那个瘸腿大禹划下的。自古兵家纷争之地的青州，也有时候带个益都的另类帽子，这是那华夏大地上九个美丽泡泡中的一个。
??山田是从大海那边过来的一个小鬼子。漂洋过海到了九州，又七颠八倒到了济南，转往徐州。拉着是从青州的山里走出来，跟了共产党部队的。山田来到中国不到一个月，拉着扛起枪杆才两天，这两个不同国籍的武夫，就决斗上了。
??遭遇战。一场铺天盖地的连绵雨截了山路，南下徐州的鬼子在大山里三转两转就晕头转向，闯进了拉着他们正在修整练兵的小镇。
??从镇东打到镇西，从镇西打到镇后的山窝窝，然后就打猎一样彼此在乱山里四处窜着撕咬。拉着他们与大队伍散了，大队伍悄没声钻进了南边的山窝。他和同村的憨牛哥，还有另外的仨兵，乒乒乓乓放着枪，引着鬼子兜圈子。
??当憨牛哥悄悄拉了他颤抖抖的胳膊往山后努嘴的时候，他才突然发现他们打回了老家。憨牛哥把长枪塞进了草窠，拉了他的手要他一起溜回家。憨牛哥刚新婚不久，恋着槽子。背后的山是条绝路，再不跑被逼上山顶就真的上了悬崖。拉着一下有些懵懂，村子就在山下，低矮的石头屋子趴在山凹里像一具具蜗牛的丑陋尸体。雨早已不知什么时候停了，天空居然一下闪出了一缕阳光。那屡阳光照在近在咫尺的憨牛哥身上，照在了他汗淋淋泥黑烟火的额头。突然间，那额头正中就开了一朵花。憨牛哥的眼睛里阳光一晃一晃的，那是秋日的属于山里的暖阳。拉着一下打了个冷颤。憨牛哥额上的那朵花越开越大，红红的汁液从蚯蚓变成汩汩小溪，爬过眉间，爬过鼻梁，爬过厚实的嘴唇。憨牛哥的眼睛定定地看着拉着，仿佛拉着是一根拉住他的救命索，忽然这根无形的索子就断了，那眼睛里日光一闪，憨牛哥就小山一样仰躺了下去。啾啾的子弹蝗虫一样打的脚下土石也不断开花，许多的树枝树叶带着水淋淋的雨迹飘飘摇摇飞在空中。
??拉着一下醒了。环顾四周，四野苍茫中，他再也看不到刚才还生龙活虎的伙伴。拉着感到了前所未有的孤单，他突然想起小时受了委屈之后的娘亲怀抱。他现在就想赶快钻进那个安全的怀抱。拉着呻吟一般地喊了一声娘亲，车转身兔子一样没命地往山上跑。汉阳造扔进了树丛，子弹早没了，那没有捅刀的家什还不如一根烧柴。
??拉着惊枪了，拉着吓坏了。如果你是俺沂蒙山里的人，你会知道拉着的“着”其实不是“着”，那在俺四里八乡是个很重的浊音，是ZHOU。拉着、推着、牵着、撵着、拱着、走着、跑着，是那片山旮旯里山娃娃常用的名儿。这个ZHOU给许多土的掉渣的小名儿搭配后缀，传统而时兴。前面的推、牵、撵就是拉着的三位哥哥。拉着是老六。娘亲生下了七团血肉，成型落土的，有六个，成人的是他们山一样壮实的四条山里汉子。推、牵、撵，三位走在路上的过客，一个推着一个，一个撵着一个，一个牵着一个，都躺倒在了硝烟里，成为了有名的或者无名的烈士。
??拉着又差点被推着撵着让三位大哥的鬼魂牵了去。猫在悬崖前的最后一兜密实实蒿草里，拉着眼瞅着雪亮的三八大盖捅刀扎到眼前。端枪的是个小鬼子，矮矮瘦瘦，日头下一张稚嫩的脸，汗津津的汗毛拉着都一根根看得清爽。
??捅刀拨开了草丛，猎人与兔子都一起大瞪着惊惶的眼，呆了。是日光下捅刀的白亮让拉着首先还了魂。拉着使足了吃奶的力气，呀的一声大吼，自己给自己鼓着勇劲，就抱上鬼子冲出了悬崖。
??那鬼子满眼的惊恐，捅刀下意识地扎进了拉着的大腿根。拉着浑身疼得哆嗦，这让他更紧地拥抱着这具一起坠落的肉体。暂时地，他又仿佛找到了娘亲的那个怀抱。拉着的头拱在小鬼子的胸上，他们像一对空中交配的小鸟，抵死缠抱了，飞过树桠，飞过空中。飞翔的自由中，拉着能感到这具温热肉体手舞足蹈在拼命踢蹬，口里叽哩哇啦地疯狂喊着他听不懂的正宗鬼话。
??很快一切就静止了。拉着的耳朵里灌满了风声枝桠的折断声和头顶乱糟糟的枪声喊叫声，最后震撼耳膜的，是那具肉体的闷响。
??耳边极遥远的地方，有咿咿呀呀的歌声，有山林鸟儿叽叽喳喳的鸣声。在地狱的黑暗里，拉着使劲掀开挂了碌砫的眼皮。青的山石，绿的野草，彩的野花。山林的晨岚纱一样飘在身上。拉着找自己的手脚，到处都是木木的。拉着没找到手脚，却侧歪起了身子。眼前有个兵。是谁，拉着不认识。拉着愣怔了半晌，那身衣服不是憨牛哥。拉着的脑筋一下动了，他一下找到了自己的手，右手。他急忙忙去摸，摸枪。枪不在。摸起一块石头，那个倚在山石上脑瓢抵在裤裆里哭的兵却正好抬起头看了过来。日本小兵是个娃子。日本娃子眼里飞满受惊的鸟雀，努力举起了一只手，却身子一歪侧倒在地上。那条肉虫眼睛盯着拉着手里的石头，嘴里的哭声又换成了乌乌拉拉的鬼叫。拉着的石头僵住了。那双眼睛怯怯的，急急的，热热的，也和憨牛哥一样，有找家找娘的光。
??两个兵，断了两条胳膊三条腿。拉着只剩了右手右腿还听话，那日本小兵右手双腿都瘫软了。两人的身上早没了衣裳，只有些马马虎虎的条条缕缕。两人就像一对木雕，脸对脸地守着。日本兵一直在说在哭，拉着觉得那是一只被夹子夹住了的哀鸣不止的小野物。拉着的肚腹里火烧火燎起来，两顿没吃的拉着觉出饿了。手里一直紧握的石头扔到了地上，换成了一根山木。拉着一瘸一拐地走向远远的村庄，去寻找炊烟下的饭香。日本小兵在地上蠕动，伸出手作揖，抓他的裤腿，又从那已经不是裤子的裤腿上拽去了几根布条。拉着硬硬心挪步。身后呜呜的哭声随了山风在山野里四处飘荡，撞的鸟们失了声，撞的拉着的心鸟儿一样越来越快地使劲扑腾。
??小日本开始撕心裂肺地哭喊，像村里的挨了爹娘鞋底烟袋锅的山娃。那小日本好像相信自己能给自己哭个归宿，或者天堂，或者遥远的海那边的家乡。突然身后传来扑通扑通的闷响，拉着不由回过头，却见那日本小兵举了一块碗大的石头恶狠狠地砸自己的双腿，砸出野兽一样凄号。
??两个小兵终于协作握手。一个中国的山民，当了两天兵就掉队的小兵，连背带拖把一个异国的小兵，一条山野里遗弃的生命，带回了山沟沟里的家。
??那小村叫徐沟。祖辈们都传了是秦时徐福后裔的一个分支。拉着参军报名的大号就叫徐拉着。不过名册上写的是徐亚洲，那是誊写名册的八路自以为是写上的，拉着并不知晓。
??大命不死的拉着又回到了娘亲身边。娘亲看了看拉着的腿，眼角有些湿润。残了也好，你比你三个哥哥命长了。拉着的老爹是山里有名的石匠，前几年进城修炮楼违了鬼子的意，头颅早都悬在了青州的城门上。娘亲也是山养山长，身子骨硬实，脾性也山一样开朗而倔强。去跟着队伍，憋在山里到老也眼瞎。去打小鬼子，去给你们爹报仇。于是儿子一个接着一个出去了再不回来。娘亲并没问儿子俘虏的来历，整日满山野药野菜野果爬上爬下的内外忙。俩病残，三张口，指望了一个妇道人家操持着。金秋时节，树上的柿子，地里的地瓜，红皮黄皮的这两样山物什大大地解了粮荒。
??当了两天兵的徐拉着，一条腿永久地跛了。摔断了腰，几乎残成了豆虫的山田，在徐拉着娘亲柿子地瓜的滋润下，养了小半年，养到下地了。山田刚拗着口学会了哥啊娘的叫，小日本的膏药旗就风卷残云一般落地了。山田把脑袋在硬实的黄土地上磕出了血，生硬地喊了无数声娘，跟上了回国的残兵败将大潮，归国了。
??海上生明月，天涯共此时。海那边的那个山本怎么样了，哑口葫芦一样的许拉着，有时也在山高月小的静夜里忆起，但他从没说过，包括他的参军经历。倒是娘亲，还不时地能提起那个海那边的娃娃。
??山柿子熟了一茬又一茬。徐拉着两天的革命生涯，换来了一个终身的残疾，却没有改变他山民的命运。穷山沟里刨地瓜的徐拉着，埋了娘亲，后来讨了一个要饭的异乡女子，生下了徐八路。徐八路这娃娃的名字，延续了徐拉着不太光荣的革命历程。
??山里的日子总是瓜果桃仁挨着熟过去的波澜不惊的平静，但也有意外。那一年小小的徐沟村来了一群大人物。有省里的，有县里的点头哈腰的一帮官老爷，陪着公社一帮木讷却满脸媚笑的土地爷。当然，陪的主角是一个外国友人。是个日本人，日中友好，就友好来了山田的儿子。
??山田那会躺在海那边的医院里，快不行了。这位大商社的富豪即将油尽灯枯了，那天却突然把儿子本次郎叫到了身边，去中国，去徐沟，拜见恩人，而且，我临死之前要再吃几颗山柿子。躺在徐沟的半年里，山窝窝里吃不尽的柿子，成了梦魂牵绕的天堂美味。
??飞机把本次郎带到了中国，汽车把本次郎带到了山里。然后许多双脚，把各自的主人带到了徐沟。
??徐拉着老了。坐在杌子上花白的胡子颤抖抖的，半天说不圆一句话。本次郎汉语说的比老了的徐拉着溜道。父亲的中国娘亲说，徐沟人是徐福的后人。我，父亲，也是徐福的后人。
??本次郎规规矩矩地穿着一尘不染的和服，不顾一地的尘土脏物，四马攒蹄般地跪了，给徐拉着嘣嘣地磕头，拉都拉不起来。磕完头的本次郎又拿了许多父亲特意带给中国娘亲的高级吃食，到了徐拉着娘亲的坟上，嘣嘣地磕头。这会没人劝了，却让这小日本磕得在场的人都流下了眼泪。
??本次郎带着遗憾走了，山田带着遗憾走了。本次郎来得不是时节，徐沟满山的柿子树青枝绿叶在夏的蝉鸣海洋里，不会有那金红的小小美丽灯笼。山田走的时候吃到了来自中国的柿饼，那是柿子的遗体，风干了的遗体。但山田还是笑了。那个山沟那个中国娘亲那个中国大哥的家，还是贫穷，山田嘱咐自己的儿子，还要去，恩人们既然不要日元，那就把那些感恩的日元投到山里。换成满山的柿子。我们，我们的根，有一半跨过海洋的波涛，牵扯在中国那个叫做徐沟的地方。
??满山的柿子树叶黄叶绿，满山的柿子绿了黄了橙了红了，如五彩纷繁的世界，如五彩变幻的岁月。徐沟的柿子铺天盖地，徐沟的柿子走出了山里。徐拉着早已躺在了柿子树下，但隔着海洋，却有连绵的根，千丝万缕地联系着东方的两个国家。